他的话太刺耳,我收回了手,把婴儿篮上面的盖布拉了起来,替那个孩子挡住了阳光。奇怪的是,那个孩子安静得很,只是在我朝它伸出手的时候,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我胸口被人戳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又被戳了一下。
戳我的是那个穿着皮衣的青年,他手上拿着一把雨伞,伞尖是塑料的,还带着泥,戳起人来很痛。
“你是不是要给这个小崽子喂奶啊!”他嚼着口香糖,下流地笑着:“我忘了,你是个男人,你没有奶,哈哈哈!”
我抓住了那把伞,冷冷地逼视着他。
“唷,怎么?不服啊?”他用力把伞抽回去,我死死抓住,沉默地看着他,他大概是对我的眼神有点发恼:“说你怎么了,兔儿爷还有脾气?”
“你跟他较什么劲。”开车的黑衣人淡淡地劝了一句。
皮衣青年没听进去,仍然在跟我争夺那把伞,我看准他身体倾斜的时候,放开了手。他整个人往后摔了过去,磕在了汽车的中控台上。
“关家真是气数已尽。”我冷冷地说:“找你们这两个废物来,关映也是疯了。”
开车的黑衣人还没说话,那个皮衣青年已经暴怒地跳起来,狠狠抓住我的衣领,往座位上一摔,尽管我努力闪避,额角也磕在了座椅上,眼前一阵金星直冒。
“别打了。”开车的黑衣人态度仍然十分淡定:“等会出了城,你想怎么打都随便,现在给我安分点。”
皮衣青年大概也感觉车上不好施展,不甘地坐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我吐了口唾沫。
我的额角流血了,整个人摔在车厢地板上,这辆车并不算新了,车厢地上都上都是灰,我装作坐在地上,伸手在地上摸,摸到一截东西,沉甸甸的,大概是铁,表面都是锈,我不敢看,小心地藏到外套口袋里。我身上穿的仍然是离开叶家时的那套叶素素的男款外套,当时时间紧,我随便找了套宽松大衣就穿了。
前座的两个人没再说话,但我仍然装成被打了之后虚弱的样子,靠着前座的座椅靠背坐在地上。
我没猜错,这两个人是关映的人,而且很可能是关家的人。
黑衣人是指挥者,他对皮衣青年打我毫不在乎,只能说明他们没有让我活下去的意思——但凡关映还有一点让我活着的想法,他们就不敢这样对我,他们这些上位者都讲究凡事留一线。只有对快死的人,才能肆意打骂,不担心有天他东山再起,记恨报复。
抓我的人是关映,我并不惊讶。与虎谋皮,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只是我想不到关映会这样狠,我原本预计她最多不过关着我,拿来威胁郑敖。只是仔细想想,她这样做也不奇怪。
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等不到郑敖的小孩长大到夺权的那天了,她只能尽快动手。但是就算拿我来威胁郑敖,再加上手上还有一个小孩,她胜算也并不大,最多不过五五分。如果她关着我,要提防我逃跑尚且不说,要是最后事败,我和孩子又落回郑敖手里,皆大欢喜,她一无所有。
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成了,反正也不需要我了,她手上也不多这一条人命。输了,也足以让我的死成为郑敖王座上的一根刺,让他在得到一切的那天,失去一点东西,在他的春风得意上添一点阴霾。
而且对外的时候,她仍然可以宣称我仍然活着,仍然在她手里,反正要照片要视频她都有,没人知道我死了。到时候,也许连李家都会投鼠忌器。
时间似乎是下午了,窗外面的建筑渐渐变矮,变平,我们似乎是在往郊外走,也是,毕竟是在城市里,杀人的地方可不好选。
阳光照进来,这么亮,这么好,那个小孩仍然在安静地看着我,它的脸被笼罩在阴影里,它有我熟悉的轮廓,熟悉的眼睛,隐约看得出某个人的影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来,碰了碰它的手,蜷起来像个小包子一样的手。
它躲了一下。
它的手臂上,像莲藕一样的手臂上,有几个还没褪色的印子,似乎是掐出来的,重的地方甚至有点青,我不敢碰,只是静静看着。
它大概也知道我不会打它,也安静地看着我。
大概是因为有这个小家伙的缘故,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明明知道这辆车的终点就是我死亡的地点,我反而无比平静起来。
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遇到事情的时候,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做错。
我最大的错误,不过是爱了一个人而已。
然后被卷进权力的漩涡里,像落入一片危险的森林,那里每个人都可以救我,也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我。我却不自量力地想要自由,想要平等,想要海阔天空。
但是,我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到一岁的孩子,它又哪里做错了呢?
–
虽然是晴天,郊外风却很大。
这里已经非常偏了,大片的菜地和田地,地里似乎是麦苗,漫无边际的一片青,太阳亮得有点发白,那个穿皮衣的青年把我从车上拖了下来,一直拖到麦地里,车门仍然开着,我远远看见婴儿篮。
那个黑衣大汉一直站在他身边,我没有动手的机会。
被折断的麦苗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像我曾经在郑敖身上闻过的味道。据说麦苗在成长过程中要踩一次,这样才会长得更高。但是大概也有很多麦苗就这样被踩死了吧,人生的苦难,熬得过去就是海阔天空,熬不过去就是粉身碎骨。
黑衣大汉接了个电话,我想大概是关映的,他一直答应着,没有说话。他往车的方向走了一段,离抓着我的皮衣青年远了点。
我心里燃起一点希望。
然后我来不及高兴,他就把一团报纸裹着的东西扔给了皮衣青年,自己走开了。
皮衣青年接了过来,仍然是那样讽刺的笑容,他并不熟练,却很得意,仿佛炫耀一般,拆开了报纸。
那是一把枪。
“认识这东西吧?”他得意地用枪口戳戳我的额头,似乎并不准备现在动手,反而像戏耍老鼠的猫一样:“继续瞪我啊,兔儿爷?”
我额头的伤口被戳得很痛,然而更多的,似乎是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时候,我反而想起郑敖来。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在喝酒?跳舞?还是在证婚人的见证下,把订婚的戒指给叶素素戴上?酒店的灯光那么明亮,富丽堂皇,夜夜笙歌……
他会不会想起我呢?
我的心情这么沉,一点点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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