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鹭笑笑,也不说话,而是果然乖乖低头又去看书。
然而,他看书了,乐安却又来打扰他。
“怎么净看这种书。”乐安趴在榻头,瞥了他手里的书一眼,便又道。
睢鹭看的是一本工书,讲筒车翻车等水利灌溉器具的。
这种书很是少见,哪怕藏书丰富如乐安的书房,也不过寥寥几本而已,可乐安眼看着,睢鹭这两天竟是接连把这寥寥几本工书都翻遍了。
当然,乐安倒也能理解。
以睢鹭那普通的出身,是接触不到太多藏书的,除经典外,恐怕连历代文人选集都难以看全,但他偏偏又是连医书都看,还把那明显水平不行、错漏百出的医书记得清清楚楚的人,可见兴趣和涉猎范围十分广泛,因此,看到这种少见的工书,见猎心喜也不稀奇。
可再稀缺再少见,于普通读书人来说,这也是闲书。
所谓读书人,读的书从来都是圣人经典,诸子百家,史书列传,名人诗文……读透了这些,才能知古今,明道理,才好写诗赋、做文章,考科举,才可获得儒林的尊崇。
如工书这种,不过是匠人经验,虽然也有如工部的官员研读,但却从不为普通文人所看重,尤其他这个年纪,有志科举,或者说有志于进士科的少年,这种更是彻彻底底的闲书。
被她这般打扰,睢鹭也不恼,只是回了一句:“有趣,有用。”
随即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翻向下一页。
乐安却存心不让他安心看书似的,继续逗他:“那不考进士了?”
睢鹭这才抬起头,“考,当然要考。”
随着科举改革的风波过后,今春科举的补偿措施也已经出炉,即由皇帝下诏,吏部主持,于今秋再举行一次特殊制科考试,除寻常的志烈秋霜科、足安边科、才膺管乐科、直言极谏科、文辞雅丽科、博学宏词科等制科科目外,另设进士、明经、秀才、孝廉、明法、明算等等全部常科科目,除此之外,还又根据六部及地方实缺,开设了许多新科。
可以说,这是一场比春闱更加浩大的考试,而应试人资格更是不加任何限制,无论是府学官学还是私塾书院,无论布衣还是士族,无论有无参加过科举,甚至已经获得一官半职却又自觉屈才的流外官……天下举凡想要一试者,皆可参与。
再加上刚刚定下的糊名法和誊录制。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种决心。
是向天下所有读书人和有才之士释放出的,这个国家,这个朝堂,需要他们的信号和决心。
所以,虽然此时诏令还未正式发出,吏部却已经忙得人仰马翻,而等到诏令发出,四海张榜后,可以预见天下读书人将会如何振奋沸腾。
作为“内部人士”,乐安自然早早得到了这个消息,也跟睢鹭提过,那时,睢鹭便说他要参加,而且还是最难的进士科。
时间那么紧,又要考进士科,按常理说,便不该再在工书这等“闲书”上浪费时间。
除非他不打算考进士,而是决定另辟蹊径,看看有没有招工匠技艺娴熟人士的科目。
所以乐安才有那么一问。
“我只是觉得,就算考进士,也不必死磕诗文经典。”睢鹭又将书翻过一页,仍旧头也不抬,仿佛抬一下头,便少看了几行字,便是天大的损失般。
一边看书,一边又跟乐安说道:
“圣人先贤着下那些经典时,也没有那么多的先贤经典可供他们研读,可他们却仍旧着出了流传千古的经典。”
“写下警世名言的名人大家,也未必都是皓首穷经之人。”
“读书无定法,天下无不可读之书,端看怎么读,又能从书中得到什么。”说到这里,他终于舍得抬头,对着乐安一笑。
“就像我读这工书,不是想成为一名做器具的好工匠,而是想要知道,这些灌溉器具有何用,用在何处,若有水旱不均匀之地,该怎么用这些器具,而知晓了怎么运用这些器具,才能知晓如何应对水旱,才能在写文章做事情时,言之有物,行之有据,而不是不切实际,泛泛而谈,我以为,那样的文章,那样的人,辞藻再华丽,说话再好听,也只是绣花枕头。”
乐安挑挑眉。
“当然,”睢鹭又弯眼一笑,“公主自然不是我说的那种人。”
他举起手中的书。
那被视作闲书,被正经读书人不重视的书,书封却赫然已经卷了边,书内页里,更是不时在留白处出现一两行娟秀小字的笔记,显然不仅仅是填充书架、丰富藏书的存在。
“公主,您跟我是一样的人,对吧?”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少年的语气,以及脸上的笑,却是十足的笃定。
乐安:……
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不爽。
真该让那些说他只有脸的人,看看他现在这模样。
哼。
她骄矜地一扬头。
“说得不错嘛。”
“既然你这么喜欢看闲书,那我的书房恐怕还是太小了,不如我给你寻个可以尽情看书的新去处。”
她眨眼一笑。
“就走走后门,擢你为弘文馆校书郎如何?”
第44章 抱住她
若说乐安知会宗正寺给睢鹭上谱牒, 是让她和睢鹭的婚事从坊间流传的艳闻,变为真真切切会的大新闻。
那么李承平,便是为这桩婚事板上钉了钉。
回到宫中, 李承平下令殿中省全力配合乐安公主府筹办婚礼, 又命各方司事,长公主婚礼事无巨细,均以顶格之礼操办, 而驸马睢鹭出身布衣,父母俱亡, 因此男方一应支出,如纳采的聘礼,均由皇室承担,且礼金等规格,甚至突破了公主婚礼定规,而是比肩天子大婚。
而刚刚得了弘文馆校书一职的睢鹭, 则更是旋即便被赐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散位。短短不过三天, 便从布衣跃入士林, 散位更是从无到有, 再到连升十四阶。
睢鹭原本因校书郎一职而领的浅青官服和木鱼符还没捂热乎,便又换上了五品浅绯官袍和铜鱼符、银鱼袋。
据说李承平的原话, 便是“如此, 才勉强算有尚公主的资格。”
而睢鹭这升官速度, 起码本朝来说绝无仅有。
这还仅仅是定下婚事, 还不到正式大婚。
殿中省的消息一传出,群皆哗然。
这下,普通人想的已经不是乐安公主和睢鹭的婚事真不真了。
而是,这么真这么好的婚事, 怎么他们就没攀上呢!
且不说众人如何捶胸顿足。
乐安顶着一头卷毛,依旧不好出门,然而,也不用她出门,这一天,从李承平登门开始,乐安公主可谓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李承平御驾刚离开,也就前后脚,半盏茶不到的功夫,紧接着第二位客人就造访了。
这位客人也姓李,是李家皇室宗亲,辈分上,乐安要唤一声堂叔祖,也就是乐安爷爷太/祖皇帝的堂弟。
这位堂叔祖在李梁宗室里算是泰山北斗般的人物,平日各种祭祀都是走在众宗室第一排,说话在宗亲中也很有些分量,若不是还有个乐安在前面挡着,他就是皇帝之外,姓李的第一得意人了。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曾有过什么赫赫功勋,也不是他那一枝的子弟小辈多么出息,而是——他已经八十高寿,辈分足够高,七王之乱中李梁宗室死地七七八八,于是运气逆天活蹦乱跳活到如今的这位堂叔祖,便成了现存李家宗室中辈分最高的。
乐安跟这位堂叔祖往来不算多,往日乐安敬着对方年纪和辈分,对方也敬着她地位,双方见面彼此客套寒暄一番,算是不亲近也无嫌隙。
然而今日,这位辈分最高的宗亲老人,在见了乐安后,劈头盖脸便是一句——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好吧,看来无嫌隙只是她单方面认为。
乐安长叹一声。
这位堂叔祖身长八尺,重逾两百斤,虽八十高寿却仍然身康体健,走起路地动山摇,吼起来声如洪钟,于是这一声吼,端地是震天动地、振聋发聩、鬼哭狼嚎……
更别提他还不是一人来的。
随行两个胡子一把的五六十岁的老头儿,都是这位堂叔祖的亲子侄,总之,都是乐安要叫叔叔伯伯的。
此时,这两人牛头马面似的左右一站,很为这位堂叔祖的诘问壮了声势。
不过乐安可没被吓住。
“堂叔祖何出此言。若是头发的话,本宫这头发实属事出有因。”
心里叹气后,乐安便笑眯眯地如此说着,同时还甩了甩满头卷毛。
——方才李承平在,她想半天也没想出这满头卷毛能梳出个什么好看发髻,于是索性就没梳,一直披散着,此时出来见客,也只是左右各取一撮于脑后以玉栉固定,不至于完全披头散发。
虽然的确不太有礼,但也不至于太失礼吧,毕竟这位堂叔祖又是个招呼不打一声便直接上门的,而且他还不是刘思撷,人家是长辈,还八十高龄了,乐安总不好慢悠悠梳头发让人干等不是?
所以不管怎么看,她这模样都合情合理。
堂叔祖一愣,随即,声音却愈发鄙夷和趾高气昂:
“哼,勿要装傻充愣!谁说你头发了!”
乐安这才瞥他一眼。
“哦?”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
“既然不是头发,本宫倒不知,本宫哪里做得不对,竟惹得堂叔祖如此震怒?”
以致连丢尽李家脸的话都说出来了。
“哼,哪里做得不对,你自己不知?”
“本宫的确不知,还请堂叔祖解惑。”
“我李家谱牒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吗?一个拦路自荐枕席的贪慕虚荣之人,甚至之前还跟卢嗣卿不清不楚的,这般娈童玩物,送给我玩我都嫌脏,你倒好,一把年纪,色令智昏,若只是私底下玩玩,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你呢?!”
“竟还堂而皇之知会宗正寺,要将这般烂人列入我李氏谱牒?我呸!你可知道,你这行径是什么?是平白污了我李氏血脉!你说说,这不是丢尽李家的脸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的端地是铿锵有力,义正辞严。
而话罢,那两个堂叔祖的子侄也跟着帮腔。
“公主,叔父他老人家脾气火爆,话说的不好听,但牵挂李梁宗室的心却是好的,您别见怪。”
乐安眉目不动,嘴角甚至还能扯出一丝微笑:“见怪?为何要见怪,本宫当然不见怪。”
她又瞅瞅那位堂叔祖:“还有吗?”
“本宫看着,堂叔祖似有未竟之言呢。”
她笑意盈盈地瞥着他。
而被乐安这么一瞥,堂叔祖堂堂八尺的个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下,声势也陡然一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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