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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
那个接待了睢鹭的小吏连滚带爬地跑进官署深处。
吏部官衙很大,而吏部尚书卢祁实,则居在离大堂较远的后面,寻常小事并不会由他出面,比如今日睢鹭到访,其实也不算太小的事,小吏在并报给林东奇后,林东奇便立刻又禀报给了卢祁实,不过,卢祁实并不在意。
“你去应付他吧,一个毛头小子能翻出什么浪。”
卢祁实挥挥手便叫林东奇出去了,转而接着跟卢玄慎交谈。
卢祁实这做法其实没问题。
毕竟,跟他们说的事儿比起来,睢鹭那可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了。
年底的吏部考课,决定着整个朝堂内外上下的未来,甚至可以说掌握了考课,便掌握了所有官员——当然,明面上还是要按规矩来,但卢祁实作为吏部尚书,自然还是要尽量给“自己人”多评几个“上上”,而给“对手”多评几个“下下”,至于这其中要怎么操作,操作给谁,自然要好好商议一番。
不过这个他做不了主,做主的得是卢玄慎,是龙椅上至高无上的那位。
于是卢玄慎今日来此,便是为商议此事。
所以卢祁实压根没有将睢鹭的到来当一回事。
而卢玄慎,也只是往前堂的位置望了一眼。
然后便接着和卢祁实商议真正重要的大事。
直到此时这小吏突然鲁莽地闯进来。
“像什么样子!”卢祁实立刻就发火了,竖着眉头瞪视那小吏,也不怪他发火,他这是吏部衙门又不是边关,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值得这小吏这么惊惶失态?
那小吏忙躬身作揖,但嘴里却一刻不停道:
“大人,乐安公主带了一大群人,逼着林大人当堂为驸马铨选!”
卢玄慎霍地站了起来!
第86章 敢不敢
所谓铨选, 乃是考察待选官的身、言、书、判,身需体貌丰伟,言需言词辩证, 书需楷法遒美, 判需文理优长。
铨选与科举考试所考察的有相当一部分重合,可以说是两条并行的双重选官制,重复筛选, 理论上能够很大程度避免庸碌之辈得官,也能减少一些科举舞弊造成的危害。
当然, 实际实行起来后往往不像设想的那般,起码近些年来,几乎所有金榜题名的进士们都能顺利通过铨选,考什么,怎么考,跟主持铨选的人有很大关系。
所以, 睢鹭说铨选考试不甚复杂, 这话说的其实并不对。
但不管对不对, 他都要这样说。
“假使如今这局面是有人刻意引导的, 那么我想,他的目的无非两个字——一是‘拖’, 二, 则是‘污’。”
“借年底吏部忙碌的理由, 借你的身份不好安排官职的理由, 首先是拖延铨选时间,迟迟不让你参选,如此,让你我急躁, 气愤,能失去理智就最好,而外人,也会因此而心生疑虑——与你同科的所有进士都已参选,为何唯独你没有?是因为想破例为你授高官,还是……你有什么问题?而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会让一部分人对你心生不满。”
“于是这时候,便要开始‘污’你的名声。”
“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阻你仕途,但你是新科进士、全榜状元,明着薄待打压你,不给你授官,或者只给你个闲职,会让人生疑、乃至寒心,所以,必须先将你的名声弄污、弄臭,要让人们相信,你明明高中状元却不受重用,不是朝廷有眼无珠,更不是朝廷不重视有才之人,而是——你自己有问题。”
“这次的流言查不出来头,但我相信,一定也是卡你铨选的那个人,他甚至不需自己出面,放个风声出去,随意引导一番,便自然能引来无数人跟风猜测,甚至越是掩人耳目越让人信服,越让无数人自以为洞悉了真相,到时候,无论是始终拖着你的铨选,或是随意给你个闲职,都不会再有人为此意外寒心,只会认为那是你活该,因为在他们心中,你已经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了。”
……
来时的马车上,乐安这样对睢鹭说着。
她把自己裹地像团球,声音从那团球里传出来,毛茸茸,软绵绵,听上去仿佛什么吴侬软语,只有离她最近的睢鹭可以看到,她在说这番话时,脸上的冷厉和讥讽。
“所以,既然他要污你的名,那么,你便要去正名。”
“他要拖你的铨选,那么,就让他拖无可拖。”
“他玩阴招,咱们便来阳谋。”
*
思绪拉回,睢鹭看着眼前和身周越来越多的人。
有原本大堂中离得较远,却因为他那一番话而悄悄靠近的人;有乐安和跟随她一同到来的那些人;有带着微笑姗姗来迟,此刻已经站到了他身前的黄骧,还有同样姗姗来迟,却是带着怒火的吏部尚书卢祁实,和……卢祁实身旁的卢玄慎。
“胡闹什么!”
卢祁实一到大堂,便厉声呵斥起来。
“这里是吏部官衙,岂是尔等胡乱喧哗之地!”
他的目光扫过大堂,扫到睢鹭时,目光意有所指般的停顿许久,然后才又开始转动目光——然后便看到了睢鹭身旁站着的黄骧。
卢祁实的眉头忍不住狠狠地抖动了一下。
因为他这番训斥,堂中陡然为之一静。
然后便显得睢鹭的回话越发清晰而突出。
“尚书大人。”少年人被许多人簇拥着,他笔直地站着,身姿挺直,虽然身躯单薄了些,个头却比卢祁实高许多,以至于当他看着卢祁实时,视线甚至是俯视的。
“尚书大人,学生并非胡闹。”
睢鹭笑着,又将方才对林东奇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呵——”
卢祁实冷呵一声,便想要一点脸都不给对方留地驳斥——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叫胡闹还有什么叫胡闹?吏部铨选自有一套完整流程,哪有待选官自个儿跑上门抓着个吏部官员就硬要参选的?这不是胡搅蛮缠藐视朝廷规矩是什么?
要不是看他背后还站着个乐安公主,卢祁实甚至能当堂让衙役拿棍棒将他打出去!
然而,卢祁实心里这番话注定讲不出来了。
“状元郎要当堂铨选?”
“如此胆量,令吾等敬佩!”
“此等奇事倒是生平第一次见,卢大人,既然驸马已经如此,不如您就成人之美,来破一次例如何?”
“驸马竟然还未铨选?!奇了怪了,在下可是听说今科进士均已通过吏部铨选的,怎么竟是唯独漏了驸马一人吗?”
“王兄你这话就是说笑了,驸马可是今科状元,吏部漏了谁,也不会漏了状元郎哪,不然不成了老眼昏花、无能昏聩的糊涂蛋吗?您看咱们卢尚书像是糊涂蛋吗?”
“嗯,我看着不像。”
“吏部为何拖着迟迟不让驸马参选?!”
……
忽有无数道声音汹涌着压向卢祁实,或鲁莽粗直,或含沙射影,或文雅恳切……自然全是与乐安一同前来那些人。
卢祁实看向那些人。
一些小喽啰且不提,其中不乏有各地刺史、节度使这般的地方大员,而这些地方大员,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呵斥的。
而且,还不止这些人。
“尚书大人。”
一直站在睢鹭身旁的黄骧突然上前一步,笑着朝卢祁实作揖道:
“下官以为各位大人说的也有理,迟迟未让驸马参选,的确是吾等吏部诸公的疏忽,虽然事出有因,年底了衙门里的确忙碌,但——既然今日驸马都来了,且下官此刻正巧无事,不如——就让下官来主持驸马的铨选如何?”
“不行!不能由你来!”
卢祁实下意识地否决了黄骧的提议。
笑话,谁不知道他黄骧跟乐安公主穿一条裤子的,由他来考睢鹭,那不是龙王爷浇自家稻田——可着劲儿地放水吗!
然而,卢祁实话刚一出,便听到身旁卢玄慎的叹息。
他一愣,随即便又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女声。
“不由黄骧来也可以,由谁来都可以。”
卢祁实一愣,便见睢鹭和黄骧之间,又多了一个人。
乐安公主。
她披着一袭雪白的狐裘,身量相比高大的睢鹭和黄骧来说,显得矮小又瘦弱,卢祁实都能俯视她,所以一直盯着睢鹭和黄骧的卢祁实,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走上前来。
但此时,看到她上前,说话,即便俯视着她,卢祁实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轻松。
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向卢玄慎。
他想起卢玄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其他人都还好,但乐安公主——她可不是好对付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然而背后被人猛然一拍。
他愣住,随即生生止住自己想要向后看的脑袋,又将目光移回到乐安公主身上。
而那个女人,也正不紧不慢,却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细听地讲着话。
“真金不怕火炼。”
“所以无论是由黄大人、林大人、卢大人,哦,忘了——今日这儿有两位卢大人。”,乐安轻笑一声,目光在卢祁实和他身后的卢玄慎身上一个打溜,“总之,无论由哪位大人主持都好,甚至——”
她扬起了声音,转过身,看向四周,那因为这番热闹而争相围观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
“甚至,每一位在场的大人们。”
“都可以成为这场铨选的考官。”
……
卢祁实很想回头看卢玄慎的脸色,但他不敢看,这是吏部,是他的官衙,应该由他来主事,如果连这点小事儿也办不成——
卢玄慎对他、对卢家,那可真是没一点儿感情的。
卢祁实一咬牙,看着那个明明比他矮、明明是个不该踏进这里,却大言不惭比他还自信千百倍的女人,站了出去。
“公主殿下!”
他高声压下了乐安的声音,也压下了那些因为乐安的话,而惊诧地议论纷纷的声音。
卢祁实很满意这一嗓子的效果,随即板起面孔,好叫自己显得更加正直而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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