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有院,院中有凳有桌,栽树种花,树挺花香,是个读累书后来消乏去疲的好地方。
我们三人到时,崔昭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字,我随意地朝书案上一瞥,就不得不大惊。
纵使我在书法上没什么造诣,对名家名作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见解,可至少还是能分得出好字和烂字。
堂兄的字很好,叶非秋的字也很好,皇后的字更不必说,随意落笔,就是大家风范,就算不靠她的身份,光就凭她的字本身,就能卖出一大笔银子。
在周遭众人的衬托下,我本就不值一提的字便彻底被比到了地底下。
杜太傅曾幽幽道,你什么都能教,就你这狗爬的字,不论怎么教,还是改不了狗爬的本质。
自此后,每每瞧见那些佳作时,我总会暗自和自己的狗爬相较一番,别人的字写得越好,我便会越为自己的狗爬难过。
而今日见到崔昭的字后,我可谓是难过十分了。
如此刚劲有力,苍劲挺拔的字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之手,可就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写出来的,让人不服不行。
于是我服气地称赞道:“这般好的字,朕都想向你讨一幅去临了。”
崔昭这才如梦方醒,抬起了头,将笔放下,行完礼后,正色道:“陛下过誉了。”
我听后笑着逛起了他的书房,书房的摆设极为寻常,没什么特别之处。
房中挂着不少字画,我初看还以为是出自名家之手,细看之下才发觉字画上竟都盖的是崔昭的私印。
果真是别人家的十五岁。
我仍有些不信道:“这些真都是出自你之手?”
崔昭平静道:“是,不过这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惊道:“这还称不上了不得?”
崔昭道:“若陛下见过皇后娘娘十五岁时的作品,便就会知晓草民所作的这些是如何不入流了,草民这些年来,也是一直以娘娘为榜样,勤学苦练,方才勉勉强强能有这些拙作。”
崔昭这话夸的人虽不是我,却听得我极舒坦,极得意。
皇帝当久了的人会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那便是高兴了就忍不住想赏东西。
我见他今日腰间没佩玉,便笑道:“看来你不大喜欢你爹给的玉,可君子岂能无玉?”
说着我便把腰间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的玉佩给扯了下来,放在了桌案上,道:“这玉佩朕便赏你了,若过会儿朕要向你讨幅字画,也算不得是白拿了。”
崔昭听后受宠若惊,连带着手都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连忙跪下道:“陛下的赏赐太过贵重,草民受不起。”
我大笑道:“一块玉罢了,有何受不起,只可惜你年岁小了些,不然朕还真想赏你个官做。再等几年,朕等你金榜题名那日。”
崔昭又犹豫了许久,才道:“草民谢主隆恩,草民这几年定刻苦读书,不负陛下的厚望。”
我转而对堂兄和叶非秋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叶非秋,朕瞧你那男神的位置怕也坐不了几年了,好好珍惜。”
叶非秋一直极认真地盯着崔昭看,似在想什么,被我一点名,才回过神,道:“是。”
又是一番闲话后,我们才回到了正题。
“三个半月前你可是被你的三哥带去百渡楼了?”
我原以为提到这事,作为少年的崔昭应会感到有些羞涩,可谁知他竟平静地承认道:“是。”
“你和你三哥那日可曾见过你们的十一姨娘?”
“见过。”
“给朕说说那日你三哥遇见你十一姨娘是何反应,两人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这回崔昭没有即刻作答,而是选择了沉默,半晌后才抬头认真问道:“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我们听后皆是一愣。
“你这话是何意思?”
崔昭淡淡道:“草民知道陛下来问草民此事,是因为陛下怀疑三哥杀了十一姨娘。按照陛下所想,如若三哥真爱慕十一姨娘,那他极有可能一时把持不住,为爱发狂,铸下大错。如果三哥只把十一姨娘当做长辈,那他便少了杀人的动机,如此自然能洗掉一大半嫌疑。草民猜陛下从三哥口中问不出什么,便只能来问草民,只因三月前二人初见之时,草民也在场。如果草民能如实说出那日二人的一言一行,陛下圣明,必能从中寻出不少线索。”
崔昭将我们三人的心思全然点了出来,使得我们三人一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得听他接着道来。
“陛下是寻对了方向,可陛下忘了一件事,三哥是草民的哥哥,纵使他当真罪犯滔天,草民身为他的亲人,着实难以大义灭亲,免不了想要回护。”
我总算找到了话说,道:“所以你准备为他犯下欺君之罪?”
崔昭道:“草民担不起欺君之罪,也没有机会担下这欺君之罪。陛下虽是真龙天子,可陛下终究不是神,敢问陛下如何能辨明草民是否在说谎呢?”
此话一落,我们再度语塞。
他说的没错,三个半月前陪在崔诗身边的人是他,是真是假皆在他一人之口。
欺君与否,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时,堂兄忽然道:“如果陛下真有法子能辨明呢?”
崔昭发问道:“若陛下能辨明,那便言明陛下知晓那日发生了什么,既然陛下已知晓那日之事,又怎会来问草民呢?”
这回连堂兄都说不出话来。
崔昭见此,仍显稚嫩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个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笑。
“不过草民能告诉陛下一件事,那日草民和三哥确实曾与十一姨娘共处一室过,一室内只三人,再无旁人。”
“再无旁人”四个字再度强调了一件事,崔昭口中关于那夜的话语除了死者和崔诗外,再无旁人可辨其真假。
“所以不论草民说什么,都有可能是伪证,而伪证是定不得人罪的。恕草民直言,陛下您问错人了。”
言罢,崔昭抬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平静的双目中竟隐隐含有少年人气盛之时的挑衅。
我有点想默默地收回玉佩了。
再谈无益,我想着自己的玉佩不能白给,便拿走了崔昭的一幅字,折叠一番后,塞在了怀里,随即在崔昭极为有礼的恭送下出了门。
我们三人出门后走了几步,堂兄转身瞧了一眼紧闭上的书房门,感叹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道:“可惜。”
堂兄问道:“陛下可惜什么?”
我笑道:“可惜太聪明的人都活不久。”
堂兄双目中先是疑惑,一瞬后已是了然之情,叹道:“如果一个臣子太聪明,那他兴许活得更短。”
我道:“这可未必,这要看他碰上的是个什么皇帝。如果他运势不佳,碰上个二三流的皇帝,还不懂收敛锋芒,那定活不长。可如果他踩了狗屎运,碰上个一流的皇帝,那情况便不一样了。”
堂兄不语,叶非秋将眉头皱成了一个“山”字,问道:“陛下此话何解?”
“这二三流的皇帝一无容人之量,二不精驭人之术,遇到个功高震主的,摸得透圣意的,第一反应便是杀。”
叶非秋又好奇道:“按陛下的意思,那一流的皇帝又该是什么样呢?”
我道:“一流的皇帝也不比二三流的好到哪儿去,同样会怕那些功高震主的,同样会忌惮那些擅揣圣意的,只不过他们多了个爱好。”
“什么爱好?”
我眯起了眼睛,微笑道:“训猛虎,驭恶狼。”
过了一会儿,叶非秋又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说出了一句听上去极为大逆不道的话。
“那敢问陛下,您认为您是几流的皇帝?”
我听后没有怪罪他,而是大笑起来,道:“朕身在九流,心向一流。”
堂兄也笑了起来,道:“九九终会归一。”
言罢,堂兄又抬起头,看着我们身处的偌大崔府,问道:“可如若虎太猛训不住,狼太恶驭不了,又当如何?”
我不答,从怀中掏出了那幅字再次认真地看了一番,随即将其握在了掌中,暗自运功。
待宣纸成了碎末后,我给出了答案。
“那便只有杀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至少说废话是一流(手动滑稽)
☆、皇帝的日记:二十五杀中
当我说完“杀之”二字后,便后悔了。
因为我忽然发觉手里头的碎末似乎不大好处理,像我这般有公德心之人,是绝不会随意乱扔东西的,我握着碎末正欲塞给叶非秋,让他找个地方解决时,一位暗卫朝我们三人走了过来。
暗卫见完礼后,我便将碎末转手给了他,皇家的暗卫同影剑卫一样训练有素,暗卫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接了过去,随即他告诉了我们一个大消息。
他说,马客招供了。
我知晓后让堂兄和叶非秋去了关押马客之处,听他的供词,而我则去了皇后暂歇的地方。
见皇后前,我先去瞧了两眼景真和景善,没料到景真这小子前些时候还活蹦乱跳,说要跑去哄被闹醒的弟弟睡觉,谁知哄着哄着竟把自己给哄睡着了,两人现今正躺在一张床上,睡得香甜。
我替他们将被子拢了拢,再度低声嘱咐侍女好生照看,又站了片刻,方才舍得离去。
客房内,皇后坐在书案前,正做着崔昭方才在书房里做的那件事——练字。
我许久没有见过她练字了,只因每回我到她宫里,大多是在批完折子后,而那会儿几近已到了该就寝的时候。
过往七年,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大多是在床上,多数时候会说说闲话。如碰上了冷战,便是相看生厌,各自侧身而眠,至于鱼水之欢一事,也只有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我才会极不配合地行上一回。
也许这七年,她每日都会练字,可我却极少碰上过一次。
练字时的皇后神情很平和,也略显寂寞。
一个人永远是寂寞的。
我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后,看清了白宣上的十数个墨字。
每个墨字都是一个“一”字,每一个“一”字的写法都各不相同。
纵使写法不同,可每一种写法都写得极好,这“好”字之后不知藏着多少日多少回的苦练,兴许还夹带着难以言说的思念。
我俯下身子,伸出右手,越过她的肩,同她一道握住了笔,我能感觉到她握着笔的手因我的到来而微微发颤。
墨笔染纸,简单至极的一落一横一顿,便成了一个“一”字。
虽然这个“一”字写得并不怎样。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