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音一落,结果自不必多言,皇后又赏了我一记冷眼。
我受完冷眼后,便想着如何将这尴尬之篇翻过去。我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后看了一眼天色,道:“已近黄昏,陛下既然今夜要游湖,这个时候銮驾怕是已从离宫出发了。”
言罢,她便冷冷地看着我,所含之意,不言而喻。
本该在銮驾上老实待着的我,现如今却站在这东湖不远处。此事到了皇后这种在礼节大事上不容许有一丝差错的人眼中,怎么看都有些不妙。
我笑道:“此事你无须担心,朕身边都是些聪明人,知晓该如何安排。”
皇后道:“如此说来,陛下今夜不游了?”
我回头望了远处东湖畔的官兵,道:“这师也兴了,众也动了,游还是得游。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在游湖之前,我们还是要先去一趟山贼口中的醉红楼。既然今日我们是来行侠仗义的,就要行到底。”
皇后淡淡道:“行侠仗义的只有陛下一人,恕臣妾直言,陛下今日所举在臣妾看来就是胡闹。”
语落,皇后故意加快了步子,走到了我身前。我伸手想拉她的衣衫,她一躲,我的手反倒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一旦被我握住,便再无挣脱掉的可能。她初还不服输地动了两下,待她发觉自己挣脱不开后,只能冷睨我一眼,以示不满
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满意笑道:“灵儿又闹别扭了。”
她冷道:“是你胡闹在先。”
“可谁叫有人就是愿意陪着我胡闹。”
皇后听后无言,但我能觉察到她的玉手已无刚入我掌时那般凉。她故作的冷态有了破绽,嘴角又不自觉地生出了些笑意。
我想到方才她在竹林里分明吃味,还强装无事的模样,又见她如今这副似冷非冷,似笑非笑的样子,心中喜欢的不得了。
心中喜意一生,龌龊的念头也冒了出来。龌龊的念头一冒,该反应的地方也全都有了反应,比如耳朵,比如脸。
至于不该描述的地方那当然还是不能描述。
皇后见多识广,在这等不可描述之事上不知比我高上几个段位。
她一见我突然面红耳赤,便了然十分,轻挑秀眉,明知故问道:“陛下脑子里在想什么?”
到了这时,我也不愿遮掩,道:“朕在想今夜皇后会否又有新花样?”
她轻笑道:“今日下午的那花样还不过瘾吗?”
她一提下午那事,我脸红得更厉害,道:“前段时日你天癸来了,我按你说的安分老实。好不容易熬了过来,等到你身子行了,哪能一下就把我打发了?”
我说到最后,皇后噗嗤一笑,出了声。
她抬首,对上我的双目,道:“听着何以这般可怜?”
我就知皇后最吃这一套,乘胜追击,故意轻咬唇,委屈道:“本就可怜。”
皇后果真心软,柔声道:“今夜都依你。”
我见今夜有了着落,便回到了正题,前往醉红楼。
我随意在街上寻了一个人,一问便问到了醉红楼所在。
原来这醉红楼是许城最大的青楼,据闻里面美人如云,价格自然也高昂得吓人,不是寻常人能去得了的地方。
我向路人道完谢后,同皇后继续前行,到了一条铺门紧闭的僻静小街。
未走几步,我便问道:“可选的藏身之地明明如此之多,你说他们为何非要选一个显目张扬的地方?”
皇后沉默了片刻,道:“有时藏身之地并非仅仅是用来藏身。”
“此话怎解?”
皇后看了我一眼,似在怪我不解其中意。
我仍一脸不解地瞧着她,她无奈一叹,道:“一个女人若想留住一个男人,光凭容貌可不行。”
她顿了顿,道:“定要学些乐舞,还有……”
我追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伺候男人的技巧,她们既然是献给你的女人,宫妃们要学的一些东西,她们定要学得比之更精更多更奇,不然怎能入得了你的眼,留得住你的心?”
皇后越说越小声,平静的脸上也似染了些红晕。
“这么说来,你学那些东西,也是为了能入我的眼,留住我的心?”
我原以为冷傲如皇后定会摇头不认,谁知她沉默了许久,道:“是,我也不能免俗。”
我默然,半晌后道:“你不是寻常女子,你是崔灵。”
“你也不是寻常男子,你是皇帝。”
皇后脸上的红晕已散,语气平静依旧,可她这句平静的话却让我无法平静。
因为我听懂了她话中所含之意。
我是皇帝,她是皇后。
我们是夫妻不假,但我们也是帝后。
是帝后,亦是君臣。
君臣千古有别,因为为君者掌控着为臣者的生死荣辱。
所以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计可消的沟,而正是这道沟让皇后这七年都活在患得患失中。
所以她想杀了我,好一了百了。所以她会主动将我朝别的女人处推,好斩断情丝。
皇后从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因为她明白,男人只保得了一时荣华,只有握到手的权力才可保永世之安。
这是一道沟,也是一个结。
一个埋在她心里七年的结。
几月前,师父他们用了一个看似扯淡的计巧妙地化解了我七年来的心结,可惜如今的我却找不到任何法子化解崔灵的心结。
或许只有我死,景真继位,她成了太后,垂帘听政后,这心中的结才会因权力的到来而逐渐解开。
可是我活着,我活得好好的。
那么事情只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待我手中的权力握得越多时,这个结会系得越紧。
这七年来,皇后一直在床笫上想尽办法,妄图解开我心中的结。可这七年来,我却从未关心过,也从未在意过她心中的结。
更未好好想过,她的不安,她的努力,她的殷勤,她的无理取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问题。
此刻,我再笑不出来,也再说不出一句废话。
最终,所有的废话都成了一句简单的话。
“对不起。”
“我原以为自己这七年来只是让你寂寞,却未想过你的寂寞源于你的不安。”
皇后停下脚步,目视前方,双眼无波无澜,平静道:“陛下从未欠臣妾什么,也从未对不起臣妾什么。陛下作为一位君王,对我已经足够包容与仁慈了。忤逆圣意、意图弑君、私会外臣,仔细想想,臣妾这七年来犯下的罪,但凡陛下追究一二,已足以拿来废掉臣妾这个皇后了。”
“最初,臣妾有自己的傲气,以为凭着自己的家世和才能便可以掌控陛下。可渐渐地,臣妾发现自己错了,臣妾无法掌控陛下,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掌控陛下了。陛下方才在竹林中有一句话未说错,臣妾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和无理取闹,原来都是仗着陛下对臣妾的宠爱。”
当皇后与生俱来的傲气被至高无上的权力碾得粉碎后,她吐出了真言。
任何一个男人都想听到这样的话,因为这意味着高高在上的神女终于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了自己脚下。
但很遗憾,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所以我也吐出了真言。
“我不喜欢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她微微一怔。
“大婚之夜,我说过我想同你做一对平等的夫妻。七年后,我还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信誓言,不信情话,不信天长地久,不信海誓山盟,但这无妨。”
“因为未来的日子还长,那么便让时间来证明,今日我绝无半句虚言。”
风声停,鸟声停,无人之街,无声无响。
崔灵神情未变,只是眼中隐有泪光。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了我许久,默然不语,眼中的泪光也慢慢地消散了。
我知道她在想事情,因为她从来就是一个敏感多疑的人。
敏感会多思,多疑会增愁。
所以她每夜才睡得那般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一切都晚了时,蓝影到了我的怀中。
崔灵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身子全然贴到了我的胸膛上,头枕在了我的左肩上,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她的呢喃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
“一一。”
我的回应从头到尾也只有两个字。
“我在。”
今日非夜。
今夜亦无雨。
可我的肩膀却湿了,因为有人泪如雨下。
这一回,我没有宽慰之语,只是默默地听她哭,任由她放肆地发泄这七年来的苦楚辛酸。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在她每说完一声“一一”后,答一声“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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