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进入天堑裂口后,他和他带来的人就失散了。
这片无光的领域,显然不是外界熟知的九冥魔境。
在这里,尉迟兰廷看见了许多令他错愕又难以想象的画面。当中,有他的前世与桑洱的缘,也有今生他们相识的开端。
原来,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救过他一次。
而在十来年后再见到她时,最开始,他其实没有将桑洱放在眼里。
因为尝过受困于狭窄天地中,如履薄冰地活着,须得仗仰杀父仇人的脸色,靠母亲的委屈和牺牲,才能安稳度日的滋味,所以,在来到姑苏后,除了发誓要血债血偿,他也对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这件事,有了非一般的执念。
掌控身边一切的人和事,就意味着今后不会再轻易受胁于他人,不会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逼到悬崖边。为此,一切不利于他的目标的人和事,都是多余的,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累赘。
那时候的桑洱,就是他的累赘。
却没想到,后来也是她,成为了他周密计划里唯一的变数,还让他一次次地打破了原则。因为人的感情,从来不是可以用尺子衡量、精准算计的东西。
看见那些画面后,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有了解答——桑洱在这个世界里辗转于各个身体,做了那么多事,原来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家,是一个发达而灿烂的文明世界,那里没有妖魔鬼怪与明枪暗箭的厮杀。不管男女,从小都是自由的,他们会接受天文地理的全科教育。道路上有很多会动的铁盒子,还有让人为之眩晕的高楼大厦。走远路不用御剑,千里之遥,一日可达。
尉迟兰廷穿行在它们的虚影之中,比起惊愕,更绵长更深重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它刺入血中,流遍全身。
因为他试图去理解那个叫系统所说的话,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世界的巨大鸿沟和差距。那是任何人类都逾越不了的距离,那种离别在即、却别无他法的深深无力感,将他吞没。现在抱得她再紧,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因为他斗不过那一股会带走她的力量。
况且,她还亲口说过,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她情愿没有遇到包括他之内的几个人。
尉迟兰廷枯槁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这时,却有一双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兰廷,我知道你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在我走之前,我有话对你说。”已经意识到告别的时间转瞬即逝,有些话,若不抓紧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桑洱坐直了腰,仰起头,与他对望,肃然又担忧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更绝对不要再找什么魔修帮你分走寿命,不管他吹得再天花乱坠都好。虽然锁魂匙是我半强买强卖地吃下去的,但你的寿命,勉强也算有我的一份努力。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也会很生气的。”
在这一刻,她还在关心他的寿命……忽然,仿佛绝境中燃起了一簇火苗,尉迟兰廷抓住了她这只抚在他脸上的温暖的手,攥紧在掌心,不愿松开,以至于指骨都隐隐发白。经过了几度挣扎,他终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开了口:“桑桑,你之前说,若不是为了回家,你情愿没有遇到我。由始至终,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
周遭的空气,逐渐浑浊了起来,一切都开始扭曲。
尉迟兰廷的后半句话,也被动荡的幻境扭曲了。可桑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心被冲撞着,眼眶热乎乎的,忍了一路的泪水,在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无法自控,夺眶而出。
在幻象消散前,她模糊着视线,感觉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希望让他知道,她心底的答案。
有。当然有。
而且——不止一点点。
她喜欢和尉迟兰廷在一起,把一切都交给他的安心感,喜欢冬天的时候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喜欢他对她的纵容和用心,还有很多很多……
可一切都来不及细说了。
雪山,矮墙,大雪……都开始土崩瓦解。桑洱泪眼朦胧,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堕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宿主,时间到了。”
睁眼,梦醒。
桑洱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心跳失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漆黑而空寂的空间里。绵长的哀恸,好像噬心的蚁,让她想蜷缩起身体,轻轻呜咽。
明明只是逐一告别,说句再见,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劫。
所谓的攻略、任务,条条框框再多,也绕不过“与人相处”这四个字。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活在演戏的状态里。凡留痕之处,必会产生感情。
他们的春夏秋冬,也是她一天天走过的似水流年。
有过悲伤和遗憾不假。喜欢和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所以,在此之前,她才会一直担心——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被不舍牵绊,动摇回家的坚定决心。为此,她必须牢牢地戴着一张不为任何人心动的打工人面具,好好地守着自己的感情,绝不让它有一丝发散和深思的机会,去影响心中的天平。
等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时刻,才终于敢让不舍和喜欢,放洪泄出。
“宿主,该走了。”
异时空的那扇白色的门,倏地扩大。桑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影,被吸向了那个入口。
系统:“宿主,在旅途的最后,作为奖励,我们还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你可以把他们关于我的记忆修改掉,让他们不再记得我吗?”
如果可以活在同一个时代,必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但既然已经知道时空壁垒不能以人力打破,她不愿再让他们再虚耗时间,再去试图追寻,或是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那都是没有意义的无用功。
系统:“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宿主,如果这样做的话,便是双向清零,你也会同样忘记和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你愿意接受这个代价吗?”
桑洱的手微微一颤。
如果将记忆双向抹杀,是不是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此刻让她心脏疼痛的混乱、痛苦和不舍,也会离她远去?
可是,这样一来,也要一并抹杀掉那些让她变得更完整的回忆。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亮如白昼的光束环绕了她的身体,一瞬间,桑洱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
系统:“宿主,再次确认:你要执行修改记忆的操作吗?”
在时空传递的颠簸中,系统等了很久,却没听见任何回答。
*
光耀绚烂的白光,穿透力太强了。纵然闭紧了眼,眼球依然灼热而刺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平息下来了。
肢体末梢的知觉,一寸一寸地恢复,心脏恢复了跳动。
桑洱睁眼,看到了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空气中氤氲着清香的洗衣粉气味儿。靠墙放置的原木衣柜门上,贴了好几张年代久远的美少女战士贴纸。墙上挂着相框,夹着她与家人的合照,还有几张年代久远的三好学生奖状。
窗户下,从小用到大的书桌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电脑显示器边角粘了十来张彩色的待办便签。一罐插了吸管的可乐靠着数位板放。椅背上,还挂了一条尚未拆下标签的新裙子。
桑洱坐了起来,有点茫然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与此同时,客厅里。
桑洱七岁半的妹妹——桑童,正歪在沙发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一手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换台。
忽然,听见后方的卧室开门的声音,桑童头也不回地说:“姐姐,你睡醒了吗?妈妈刚才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用做饭了,我们一起去外面吃。”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回答,桑童拍干净了手上的薯片渣渣,回过头去,顿时吓了一跳:“姐姐?!”
桑洱的手扶着门框,坐在地板上,肩膀微微发颤。
抬手捂住了脸,滂沱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她终于……回家了。
第163章
一周后。
傍晚,松南路步行街的一家烤肉店里。
滋啦滋啦——
漆黑的烧烤网上,错落有致地铺着纹理细腻的雪花牛肉,蒜末香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孜然粉和辣椒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金黄的肉块爆出香腻腻的油泡。
桑洱叉起一块冒烟的烤肉送入口中,吹得不够凉,烫得她舌头一蜷,“嘶”了一声,拿起冰酸梅汁,猛灌了一口。冻饮淌过喉咙,呛得她闷咳了一声。
坐在她旁边的大学室友石向彤,本来正在给雪花牛肉涮烤汁,见状,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没事吧,呛到气管了?”
万幸,咳嗽声很快停下了,桑洱连连摆手,摸了摸喉咙:“没事,冻了一下而已。”
“那就好。”石向彤的注意力回到了烧烤盘上,忽然一瞪眼,急道:“陈芷薇,午餐肉要焦了,快翻快翻!”
被点到名字的陈芷薇是桑洱的另一个大学室友,不慌不忙地拿起烧烤钳,开始给肉翻面。
桑洱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望着自己大学时代的两位好朋友近在咫尺的互动,有些微的出神。
一周前,6月6日,桑洱穿回了自己的世界。
在旁人看来,那个闷热的下午,她什么也没做,只不过在房间里睡了一个午觉而已。只有桑洱知道,那两个小时,被异世的力量拉扯成了漫长无比的十年,她在陌生的修仙大陆上,大梦一场。
她的命运,也真的被这场穿书改变了。
根据自己死过一遍的人生记忆,桑洱记得,她就是在6月6日的晚上,在家里晕倒,被爸爸妈妈送进医院的。入院后,她的各器官开始极速衰竭,几个月后就病逝了。
这一回,系统把她送回了人生的转折点之前。
桑洱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那个夜晚,在家里迎来了日出。
保险起见,第二天,她特意去了一趟医院,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检查报告很详细,结论是她的身体非常健康。
系统实现了救她的诺言。
可惜,送她回来后,系统就消失了。反映各类数值的面板、购买物资的系统商城,也一直是关闭状态。估计系统已经功成身退,回到ai公会了。
如果不是系统走得太快,桑洱还想抓住它问一问,在那个世界里,谢持风,尉迟兰廷,裴渡,伶舟……后来都怎么样了。
回家后,桑洱对着她的体检报告,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把它收藏在文件夹里,压到了抽屉下方,和日记本放在一处。
接下来,桑洱投入了紧张的现代人复健计划中。
不错,由于穿越时间太久,桑洱目前的状态,就和在深山老林里断网十年的原始人没两样。五光十色的都市,车流,摩登大楼,让她觉得恍若隔世。电视里的明星,当下的流行词汇,桑洱也一概不通。
虽然基本的常识和生活技能都还在,不至于一片空白,但对于坐地铁、用电脑下载影片、使用微波炉、用数位板画图这些事儿,生疏感却是无法避免的。好在,她的工作室一贯是弹性工作制,有工作时就全员忙通天,项目都处理完了就能休一段小假期。现在桑洱正值休假期间,不用担心因为画技生疏,工作出岔子。
为了尽快找回作为现代人的实感,桑洱每天都努力地当一块海绵,吸收丢失的东西,煲剧,上网,用忙碌充实生活,尽可能不让自己闲下来,去细想那些会让她心口闷疼的人和事。
和大学室友们聚完餐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家里亮着灯,电视机上播着八点档。厨房中传来了一些动静。吴莉娟站在水池前,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见了开门声音,头也不回,便说:“小洱回来了?”
桑洱换了鞋子,腻了上去。
看见料理台上放了两个玻璃大碗,里面是一块块切好的水果,拌了沙拉酱,还插了两个小银叉,她眨巴着眼,问:“妈妈,买了水果啊?”
这一周,吴莉娟感觉到,自己的大女儿好像有些心事,同时,也比小时候更爱粘着他们夫妻了。
桑洱从高中开始,就很少把心事和烦恼告诉父母,故而,吴莉娟虽然感受到女儿的依赖和迷惘,也并未逼迫她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给予了她情感上的支持,笑了笑,说:“你吃一碗,再拿一碗去给你妹妹。她在书房看动画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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